萊卡從泳池離開時已經很晚了,pm開頭的七點十二分,他的母親帶著潔西卡還有小桃子出門,去某個朋友的派對,烤好的牧羊人派被切成八等分,有兩片放在方格桌巾上,被竹籃子蓋起來。萊卡拿起夾在冰箱上的紙條,就著暖黃燈光端詳著秀麗的字跡:「甜心,爸爸今天要加班,媽媽會晚一些回家,帶著派去找梅蘭吧。」是母親寫的,因為父親早就不叫他甜心了,而這對青少年而言過於粘膩的稱呼也只是讓萊卡輕輕發出笑聲,半乾的軟髮晃動,他將一塊派放進嘴裡,早就餓得有些發昏,另外一塊他用乾淨的報紙包起,便隨意地走出自家門。
半涼又濕潤的口感微妙,不過肉汁的香甜讓萊卡很滿足。自從梅蘭去了格倫爾中學後,他們不再是形影不離的搭檔。這樣說起來很奇妙,儘管他們仍然是鄰居,但梅蘭變得更漂亮了(這是影響嗎?),且身邊的朋友越來越多,同時梅蘭和萊卡也都有各自想做的事⋯還有,萊卡的妹妹潔西卡也在那個時候出生了。有很多事情發生,萊卡很努力地一件一件處理,可是似乎追不上他和梅蘭變遠的速度,有時還會覺得有點陌生。儘管如此,萊卡仍不認為他們之間變得生疏,而他今年也進格倫爾了。所以他才能若無其事地在梅蘭的家門口按鈴,準備按到第三次就朝窗戶大喊米巫蘭的全名好把她吵起來,讓他進門吃嘎伊拉娃家的晚餐——但當萊卡按到第三次然後抬頭看時,床內的窗簾開著,燈卻是暗的。
「嗯?梅蘭不在家嗎?」萊卡很意外,儘管梅蘭比他還要常社交,但她也很重視與家人的晚飯和獨處練習貝斯的時間。(雖然時常會變成只剩梅蘭和萊卡留在餐桌前,她的父親和母親都太忙碌了,而哥哥們也早就離開洛杉磯去工作。)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打開手機掀蓋,撥通了梅蘭的號碼。一次、兩次、三次⋯手中包好的派被捏得有些變形。第五次的時候手機接通了,萊卡正要開口損對方怎麼會睡得這麼不省人事,就聽見另外一邊傳來和電子雜音交錯的啜泣聲。
「哦、呃。妳⋯妳還好嗎?」萊卡裝作鎮定,但他有些呆住了,所以就算另外一邊在這個問句後維持著不短的沈默,他也沒有辦法反應過來。妳在哪裡呢?為什麼在哭?妳受傷了嗎?好像應該要問這些的⋯不過萊卡有點閃神,所以他問:「妳餓了嗎?我媽烤了派。」
最後萊卡是在他們家附近的公園找到梅蘭的。那頭黑色的捲髮很顯眼,也許是因為平時她標誌性的拳擊辮造型,放下來的頭髮又更捲了。遠遠地看人縮在椅子上,再靠近一點,對方發現萊卡的身影,抬起頭對視的眼睛仍然很銳利,伸出手就把被捏得爛爛的派拆開來吃,一點也沒有剛才還在哭的樣子。「哈。」萊卡坐在梅蘭身邊,撇撇嘴,也不試圖填滿兩人間的沈默,只是乖巧地撐著兩肘等梅蘭吃完。
以前,兩個人相處時沈默的時刻有很多。通常哭泣的那方都是萊卡(無論是感到傷心、憤怒、或者是感動),豐富的感情表現時常被梅蘭拿來笑話,但萊卡明白梅蘭也是纖細豐富的人,只是不坦率,所以才願意什麼也不說只是陪著他。不過,這次好像有點不太一樣⋯因為萊卡從來沒有看過梅蘭哭得這麼脆弱。「嘿!」在梅蘭隨意把垃圾扔到草皮,然後用紙巾擦了擦嘴巴後,萊卡意思意思地表達對糟蹋環境的噓聲,獲得梅蘭的斜眼。前者眯起眼睛笑了笑,然後問:「怎麼了?」「糟透了。」「妳必須要告訴我是什麼糟透了才行。」「全部。」「噢!別再用艾薇兒的方式說話了!」萊卡試圖逗笑梅蘭,但梅蘭只是又一聲不吭地掉眼淚。
「妳不想談論這些事嗎?」「⋯」「嗯⋯」「⋯⋯」「⋯⋯⋯」「⋯⋯⋯」萊卡仰頭看著天上的雲,入夜的風徐徐吹來,滿月讓靛青色和晶瑩的光以弧形互相渲染,夜空很亮。然後他又低頭,才看到梅蘭靠在他的肩膀上,還在哭。
「⋯⋯我。」「呃、再說一次?」「⋯我跩了瑪莎的頭髮去撞牆,然後往她的鼻子上揍了兩拳。」「哈⋯哈啊?」萊卡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,但他沒膽。
梅蘭聽到萊卡那聲疑惑,發出了懊惱的悶吼,她離開少年的肩膀,拱起背來,不自在地拉了拉領口。萊卡這才發現梅蘭的上衣領子被扯壞了,只是被散下來的捲髮遮住,就著路燈的昏黃光線萊卡沒看清楚。在梅蘭緊咬牙關的時候,萊卡匆匆想起瑪莎是誰。梅蘭上高中後,行事風格和過去沒有什麼改變,但她比起以前更擅長笑著說話了,似乎因為這樣,我行我素的梅蘭也交到了很多朋友。而梅蘭最近來游泳池找他聊天打屁的時候,梅蘭身旁都會有三五個女孩子和男孩子,瑪莎似乎是裡面最受歡迎的女生。金色的波浪捲髮,盈盈藍眼,白皙的肌膚,還有甜美的長相⋯除此以外,萊卡就沒有任何其他印象了。說起來有些丟人,萊卡不太記得清楚身邊的人以外的事。
梅蘭說:「去他媽的。她們把我當白癡。」萊卡只是坐著聽。她咬牙切齒:「我走進教室時,瑪莎和凱在談論我的事。」萊卡維持的笑容抽了一下。凱是梅蘭的男朋友。「她們吃我家煮的飯,在我家開了派對,我還向她們分享我作的歌!我把他們當作最好的朋友一樣對待,我對凱也毫無保留地付出了!」萊卡看著眼前緊握著拳發抖的梅蘭,想要伸出手去抱抱對方,但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讓萊卡感到陌生,這一切他從來沒有參與過,除了梅蘭曾經介紹過他。不合時宜地,萊卡在思考⋯他是不是還是她最好的朋友?
「哈!她們根本把我當成凱子。操他媽的,我怎麼會沒想到?那些白人瘋婊子,眼裡根本沒有我!」她緊蹙著眉頭,五官深邃的臉猙獰地笑了起來。雖然並不是好事,但萊卡對這個模樣的梅蘭更熟悉一點。「她們覺得搞到了一個自以為是她們朋友的亞洲妹很有趣,還順便他媽的共享白種豬的屌!」「噢噢噢,沃喔喔喔,冷靜!什麼?」萊卡頭暈腦脹,他的字典裡面沒有那麼多⋯呃,Fword,以致於他有點跟不上摯友連珠炮似的抱怨。梅蘭忿恨地還想再說什麼,死抓著萊卡把能想到的侮辱性詞彙全都罵了一遍,又像是沒罵夠般嘖了一聲,最後斜睨了一眼萊卡,洩氣地垮下肩膀。「我是被利用的那個,卻被蒙在鼓裡。我對自己真的好失望。」「噢。」萊卡挑了挑眉,並小心翼翼地坐得更靠近對方一些。「但是為什麼要對自己失望?妳又沒錯。」